前言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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葛兰西在一篇讨论马基雅维利的札记中开宗明义地写道：

“《君主论》的【de】根本特征在于，它【tā】不是什么成体系的论述，而是‘活【huó】生生【shēng】的’书：政治意识形态和【hé】政治科【kē】学【xué】在这里以戏【xì】剧性的‘神话’形式融为【wéi】一【yī】体。

“现代君主……不【bú】可【kě】能是某一现实人物或具体个人；它只能是【shì】一个有【yǒu】机【jī】体，一个错综【zōng】复杂的社【shè】会要素，通【tōng】过它，那个得到承认并在行【háng】动中多多少【shǎo】少得到维护的集体意志【zhì】开始【shǐ】凝聚成形。”

在这【zhè】里，“现代君主”本是对现【xiàn】代政【zhèng】治中【zhōng】的政党的隐喻，但葛兰西的论断同【tóng】样适用于21世纪世【shì】界【jiè】上仅存的少数几个君主国【guó】上。日前【qián】查【chá】尔斯宣誓继任【rèn】后，在【zài】伦敦【dūn】、爱丁【dīng】堡和牛津被捕的共和主义示【shì】威者【zhě】们就是最好的例证：逮捕他们【men】的依据不【bú】是【shì】侮辱王【wáng】室【shì】，而是2022年上【shàng】半年【nián】才通【tōng】过的【de】反抗议【yì】法，但这部反抗议法之所以能通过并落实，又恰恰是因为英国依旧存在着【zhe】王室。正是这样环环相扣的现代化了的君主制，让喊出【chū】了“谁投票选出【chū】了【le】他？（Who elected him?）”的抗【kàng】议【yì】者只是因为说了实【shí】话便被戴上了手铐。

在法西斯监【jiān】狱中写作【zuò】的葛兰【lán】西被迫运用晦涩的语言，那我【wǒ】们便不【bú】妨【fáng】把话说得更明白些：信息【xī】时【shí】代的君王固然是一尊花瓶【píng】、一【yī】个凝聚民心并代表【biǎo】国家的符号，但这种象征意【yì】义却是具有实在【zài】作用的粘【zhān】合【hé】剂，它将那些仰赖家世【shì】才能【néng】占据【jù】财富与地位的权力精英们团结成一【yī】股【gǔ】政治集【jí】团，法律是他们的词句，土【tǔ】地所有制和【hé】官【guān】僚机器是他【tā】们的物质力【lì】量，在当代社【shè】会中延续着他们的【de】古典【diǎn】政治。

如【rú】果说伊丽莎【shā】白之死有【yǒu】什么【me】政治内涵，便在于她统治的七十年来【lái】稳【wěn】定【dìng】发挥的这【zhè】种【zhǒng】作用。女王【wáng】没能挽救分崩离析的帝国，更【gèng】无【wú】法奇妙地激励不【bú】列颠人克服衰退和萧条【tiáo】，但她确实让联合王国【guó】及【jí】其【qí】引以为傲的君主制传统在【zài】去殖民化、经济下行【háng】与【yǔ】政治危机中一次次地幸存下【xià】来了——只不过【guò】不是凭她自己，而是靠着【zhe】那顶王冠的魔力【lì】。

当【dāng】地时间9-21，英国伦【lún】敦，女王【wáng】伊丽莎白【bái】二世的灵柩覆盖着皇家【jiā】旗【qí】帜，顶【dǐng】部戴着皇家【jiā】王冠，由国王【wáng】皇家【jiā】骑兵炮兵的马【mǎ】拉炮车抬着，在从【cóng】白金汉宫【gōng】到伦【lún】敦威斯【sī】敏斯特宫的仪式游行中。

“帝国就是和平”

对多数现代居民而言，王公贵族已经离生活太过【guò】遥远了。20世纪中国的【de】两次革命【mìng】先【xiān】是推翻了【le】满清朝廷【tíng】，又【yòu】彻底改造了【le】供养皇权的【de】社会土壤。但在清末，以康有为、梁启超为代表的保皇势力曾【céng】激烈【liè】地抨击革命党人建立共【gòng】和的主张，鼓吹效【xiào】仿英国【guó】、确立“虚君”制度。在【zài】《新中国建设问题》中，梁启【qǐ】超【chāo】是这【zhè】样为君【jun1】主【zhǔ】制【zhì】辩护【hù】的【de】：

“夫欧【ōu】人果何取乎此装饰品，而全【quán】国人屈己以礼之，且【qiě】出【chū】其血汗金钱以【yǐ】豢之【zhī】也？以其可以杜内争而【ér】定民志也。夫以法国大革命恐怖时代【dài】，全国民死【sǐ】亡将半【bàn】，争乱经八十余年而始定；以中美、南美之每改【gǎi】选大统【tǒng】领【lǐng】一次辄起革命【mìng】一次【cì】；试【shì】问国【guó】家【jiā】所损失为数几何？以区区之【zhī】皇室【shì】费与照例遵从之虚文易之，天下代价【jià】之廉【lián】，莫过是也。”

在梁启超看来，一个皇位【wèi】便可以杜绝党争，让民众齐心【xīn】协【xié】力，避免各方势力为争夺国家元首之位而无【wú】谓地【dì】流【liú】血倾【qīng】轧。他【tā】的观点与一般的印象颇【pō】为相似：英国不流血的【de】“光荣革命”虽然【rán】保【bǎo】留了王室，却通【tōng】过渐进的改革实【shí】现了【le】资【zī】产阶级民主政治，而法【fǎ】国人【rén】在革【gé】命热【rè】忱中【zhōng】砍了国王的【de】头，共【gòng】和【hé】制度却在长达一个世纪的斗【dòu】争后方才确立【lì】——似乎让国王的头颅留在他的脖子上，对国家与民【mín】族而言才是更【gèng】妥当的选【xuǎn】项。今【jīn】天的中国不少人无缘由地爱戴【dài】伊丽莎白【bái】，大抵也是人们对两次革命后与法国【guó】类【lèi】似的【de】漫长而曲折的探索道路有所后怕的缘【yuán】故。她和英国的【de】君主制【zhì】象征着稳定，而【ér】在她【tā】统【tǒng】治的七十【shí】年【nián】间我国的【de】历史【shǐ】却并不风平浪【làng】静【jìng】。

梁启超

但架【jià】空的王权之【zhī】下，秩序从何而来？梁启超认【rèn】为，虚君制度【dù】免除【chú】了争夺国家统治权的【de】斗争，因而能【néng】够安全地让议会集中权力；而在弱肉强食【shí】的世界民【mín】族之林中，又只有强力的【de】政府才能【néng】领导国家走【zǒu】向强【qiáng】盛。他【tā】这【zhè】样写【xiě】道：

“且在【zài】今日国竞极剧【jù】之【zhī】世，苟【gǒu】非得强有力之政府，则其【qí】国未有不式微者。

“……政府之权【quán】力，亦除却使男女易体【tǐ】外，无【wú】一事不能【néng】为也。所谓强有【yǒu】力之政府，莫过是矣。然则易为而不流于专制【zhì】？则以非得多数于国会【huì】者【zhě】不能执政，而国【guó】会实由人民选【xuǎn】举，其得多数【shù】者，必其【qí】顺【shùn】民心者也。此【cǐ】制【zhì】也，在专制君【jun1】主国固不能行之；即在德日等【děng】之大【dà】权立宪国仍未【wèi】能行【háng】之；若【ruò】在美洲之诸【zhū】民主共【gòng】和国，尤绝对的不能行【háng】之；能行【háng】之者，惟虚君主共和国而【ér】已。此论【lùn】政体者所以推此为极【jí】轨也。”

梁启超的观【guān】察至【zhì】少是【shì】部分正确【què】的，英【yīng】国作【zuò】为现代民主【zhǔ】制度的滥觞，其政府【fǔ】的权力反而大得惊人，而这种权【quán】力【lì】的相当一部分便是仰赖君主【zhǔ】制的恩赐。这种【zhǒng】恩赐最直接的体【tǐ】现便是“王室特权”：虽然【rán】这些权力名义上由君主享有，但几百年【nián】来【lái】早已形成了【le】君主只在首相的“建议”下才能行【háng】使【shǐ】的惯例，于是这【zhè】些特权实【shí】际上掌握在行政机关手中。历史上常被政【zhèng】府运用并多次【cì】引【yǐn】发争议的权力【lì】包括解散或休【xiū】闭【bì】议会、赦【shè】免【miǎn】罪犯嫌犯、宣布【bù】紧急状态或【huò】宣战等。

“君临国会【huì】”的学说则是君主制更【gèng】间接、却也更深远地集中权力的渠道。这一【yī】原则在【zài】政治上意味着，君主【zhǔ】是国家的【de】主权者、享有至【zhì】高【gāo】无上的权力，只【zhī】是君主的【de】多数权【quán】力【lì】被【bèi】议【yì】会代【dài】为行使（而那些依旧直接保【bǎo】留在君主手中的权力即王室特权）。因此，立法机关的权力【lì】几乎是无上的，议会能在怎样【yàng】的范畴中行使怎【zěn】样的权力，完全是由【yóu】议会自己的立法决【jué】定【dìng】的，这就是“规【guī】定自己的权【quán】力的权力【lì】（Kompetenz-kompetenz）”。相【xiàng】比之【zhī】下【xià】，多数现代国家都另有高【gāo】于【yú】本国【guó】政府的宪法，最高权【quán】力【lì】机关也无权以一般的立法程序更【gèng】改【gǎi】，必【bì】须经过全民公【gōng】投或【huò】是其【qí】他复杂的程序才【cái】能修宪。

由于英式议【yì】会制度下，内阁是由议【yì】会的多数【shù】党组建的【de】，执政集团【tuán】往【wǎng】往【wǎng】能同时掌控行【háng】政与立法大权， “议会主权【quán】”正是指这种在法理上与实际上的集【jí】权状况。讽刺的是【shì】，即【jí】便现代英国民主【zhǔ】发端于议【yì】会与王权的斗争【zhēng】中，最终形成的却是议会与王权的共【gòng】生：只有【yǒu】君主制【zhì】存续，议会【huì】和【hé】政【zhèng】府【fǔ】才能继续在法理上【shàng】大权独揽；而只有议会【huì】许可，君主制才能继续存【cún】在。

所以，很难说【shuō】清楚到底是【shì】君主的威严和【hé】礼节让国民放【fàng】下【xià】纷争，还是虚君【jun1】加【jiā】持下实际【jì】的集权以强力维持了社会稳定【dìng】。至少对9-21在【zài】牛津被逮捕的西蒙·希尔（Simon Hill）来说，后【hòu】一【yī】种情况真的发生在他身上了。

“不是我的国王”

上个周【zhōu】日，查【chá】尔【ěr】斯正式继承了英【yīng】国王位，这【zhè】一消息在英国各大城市中通过正式的仪式进【jìn】行宣【xuān】布。在【zài】牛津的仪【yí】式上，当查尔斯【sī】被正式【shì】宣布为“英王【wáng】查尔斯三世”时，西蒙喊出了那句【jù】“谁投【tóu】票选【xuǎn】出了他？”，周围【wéi】的群众马上就让他【tā】闭【bì】嘴，紧接着赶来的警【jǐng】察给他戴上【shàng】了手铐，将他押上警车【chē】。警察逮捕他的依【yī】据是几个【gè】月前通过的《警【jǐng】察、犯【fàn】罪【zuì】、徒刑和法庭法（Police, Crime, Sentencing and Courts Act 2022，下【xià】文简称PCSC法）》和1986年的《公共秩序法》。同日的【de】爱丁堡，一位年轻的女性抗议【yì】者也被警察以扰乱秩序为名逮【dǎi】捕，而她当【dāng】时只是举【jǔ】着“帝国【guó】主义去死，废除【chú】君主制（Fuck Imperialism – Abolish Monarchy）”的标语。

9-21，英【yīng】国伦敦，英【yīng】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逝世后，反君主抗【kàng】议者举着写【xiě】有“不是【shì】我的国王”和“废除【chú】君主制【zhì】”的标【biāo】语牌。

舆论普遍认为，PCSC法是【shì】对民【mín】众权利的【de】进一【yī】步限制，因为该法大大扩展了【le】警察在针对示威活【huó】动执【zhí】法时的自由裁量【liàng】权，而上【shàng】述对反君主制【zhì】抗议者【zhě】的执法则是直接限制了言论自由，因为显然这些抗议者【zhě】并【bìng】未开【kāi】展有组织的政治行【háng】动【dòng】。在许多其他国【guó】家，言论、集会、示威【wēi】等自【zì】由【yóu】往往明文罗列在宪法【fǎ】中，倘若【ruò】某部法律【lǜ】有不当限制这些权利的争【zhēng】议，人们至少可【kě】以在法律的世界里【lǐ】据理力争，但英国【guó】的司【sī】法机关通常不会审查议会的立【lì】法；换言之，议【yì】会完全可【kě】以通过合【hé】法程【chéng】序埋葬【zàng】这些权利。

英国没有【yǒu】成文的宪【xiàn】法，传统上【shàng】自【zì】由表达政治观点的权利属于“法无禁止即可为【wéi】”的范畴，而并没有像【xiàng】其他诸多国家那【nà】样【yàng】在宪法中【zhōng】明【míng】文规定这一权利。人们津津【jīn】乐道的1689年《权利法案》仅规定了议员不【bú】得因其言论而受罚，此后的【de】三百年间，即【jí】便种种惯例和【hé】习惯【guàn】法【fǎ】大体保障了民众实质的言论权利，但作为法律概念的言论自由权却【què】并不存在。直【zhí】到【dào】1998年，为了【le】让普通法【fǎ】系与英国【guó】签署【shǔ】的【de】《欧洲人权公约》中对公民权【quán】利【lì】的明文【wén】规定相调和【hé】，英国才通过了《人权法【fǎ】案》，明【míng】确列出了包括言论自由在内【nèi】的一些英【yīng】国【guó】公民享有的基本权利。然而【ér】，由【yóu】于英国议会【huì】通【tōng】过的法案之间并无【wú】上【shàng】下位之【zhī】分，《人权法案》原【yuán】则上并不能【néng】阻【zǔ】止议会【huì】颁布另一【yī】部限【xiàn】制某【mǒu】些权利的法案【àn】。

议【yì】会面临的实质【zhì】约束只有破【pò】坏【huài】负责任大【dà】国的国际形象【xiàng】的外【wài】交风【fēng】险，以及触怒本国社会力量而引发动荡的政治风险，而【ér】后者更大程度上是一种【zhǒng】“按【àn】闹分配”。

PCSC法最早针对2019至2020年间【jiān】各【gè】类环境保【bǎo】护组织【zhī】的【de】激进行动【dòng】而起草，以环保活动家为核心的反对势力也在该法审议期【qī】间组织【zhī】了一系列【liè】抗议，但英【yīng】国主流民意虽然赞同【tóng】环【huán】保主【zhǔ】义、却厌烦堵塞【sāi】交通这类环保运动【dòng】的常见策【cè】略。2020年的“黑人的命也是【shì】命【mìng】”抗议潮、疫情以来反【fǎn】对防【fáng】疫政策的抗议活动【dòng】也并未成功阻止【zhǐ】PCSC法【fǎ】的出台，均是【shì】因【yīn】为这些【xiē】运动并未在英国社【shè】会中【zhōng】掀起太大波澜。然而，该【gāi】法【fǎ】案【àn】却几乎完全【quán】没有【yǒu】触动工会的既有权【quán】利，并未对罢工等工业行动【dòng】增加限制；而在实践【jiàn】中【zhōng】，即【jí】便今年物价上【shàng】涨引【yǐn】发的大罢工一浪接着一浪，公共交【jiāo】通等重要领域【yù】动辄停摆，也全无警察动用【yòng】PCSC法强【qiáng】行执法的争议出【chū】现【xiàn】。这是【shì】因为工会在英国政治中根深蒂固，虽然规模有【yǒu】限【xiàn】，但组织【zhī】和动员能力很强、对社会生活的影响力极大，当【dāng】局【jú】并【bìng】不敢轻易【yì】惹恼工会。

甚【shèn】至严【yán】格意义上来讲，发表反对君主【zhǔ】的【de】观点在英国可以按【àn】重罪论【lùn】处。1848年【nián】通过的《叛国重罪法》第三节规定，任何鼓【gǔ】吹【chuī】废【fèi】除君【jun1】主制的言论或【huò】行【háng】为都是重罪，最【zuì】高可判处终身监禁。虽然自1879年以来就【jiù】再也没有人被判决过这项罪名【míng】，这一法条【tiáo】的存续本身就【jiù】是对【duì】法治与【yǔ】言论【lùn】自由权的莫【mò】大【dà】讽刺【cì】。可以说，英国【guó】议会与【yǔ】政府的权力【lì】边界在19世【shì】纪与今天并没【méi】有根本差别，只是国际共【gòng】识与社会观念的【de】改变让一些几百年【nián】前的信条放在今天不合时宜，因【yīn】而【ér】没有人会冒着【zhe】丢【diū】失选票的风险去执行罢了【le】。

这种没有边界的权力正是源自王权与“君临国会”的原【yuán】则【zé】，只是【shì】执政者们通【tōng】常惧于政治【zhì】风险而不会行使逾越【yuè】常理的【de】权力罢了【le】。但在【zài】女王去世之际，PCSC法这部本就【jiù】有【yǒu】侵犯自由之【zhī】嫌【xián】的法律以【yǐ】一种更【gèng】反动【dòng】的方式【shì】被执行了，王室的尊严被这种非常【cháng】却又符合法理的方式维【wéi】护了。王权最终通【tōng】过它昔日授予议会行使的主权【quán】，巧妙地【dì】维【wéi】护了它自己与【yǔ】时代【dài】脱【tuō】节的存在。

“谁拥有英格兰？”

现在【zài】，让我【wǒ】们【men】结束在法理宇宙中的遨游——英【yīng】国也【yě】是【shì】现代【dài】社【shè】会主义与工人运动【dòng】的发【fā】源地之一，如果君主制及其拥趸没有相应【yīng】的【de】物【wù】质力【lì】量去维持法律【lǜ】的现状，他们早就该像世界上其他地方的封建制度那样随着工【gōng】业【yè】化和民主化【huà】而消散在历史中了。

2019年，调查记者【zhě】盖伊·施拉布索尔（Guy Shrubsole）出版了【le】著名的《谁拥有英格兰？（Who Owns England?）》一【yī】书，总【zǒng】结了他【tā】对英国土地【dì】制度的【de】长期调查。与大部【bù】分现代国【guó】家不同，土地【dì】所有权的【de】信息在英国【guó】“臭名昭著地”不【bú】透明，就连政府的土地注册处（HM Land Registry）也只掌握了【le】英格【gé】兰约83%国土的所有【yǒu】者信息，而且普通人能直【zhí】接从网上的公开渠道获得的资料相当有限，详尽的信息只能在【zài】地方的主管部门逐次查【chá】询，手续【xù】繁复【fù】还【hái】要收取费用。据估算【suàn】，倘若某人【rén】想要弄清楚全英所【suǒ】有土【tǔ】地的所【suǒ】有权，光是交给各地【dì】政【zhèng】府的手【shǒu】续费就总共超【chāo】过七【qī】千两【liǎng】百万【wàn】英镑。

施拉布索尔【ěr】发现，全英【yīng】格兰一半的土地被掌控在不到【dào】两万【wàn】五千人手中，而这【zhè】些土地中【zhōng】的一大半又【yòu】是由贵族家庭世代【dài】继承下来的。贵【guì】族和乡绅占据了全【quán】英【yīng】约30%的土地【dì】，另外18%由大企【qǐ】业所【suǒ】有，王室【shì】和英格兰国【guó】教【jiāo】会又拥有2%。这些统计还没有【yǒu】把那【nà】17%所有权不明的土地计算在内，而这部分土地【dì】几个【gè】世【shì】纪以来完【wán】全不曾在市场上交【jiāo】易【yì】过，很可【kě】能也属【shǔ】于贵族们长【zhǎng】期世袭的地产。另一个出【chū】乎【hū】意料的事实是，普通人【rén】能够自由移动的土【tǔ】地大约只占【zhàn】全【quán】英【yīng】国土的10%。

多数现代贵【guì】族【zú】当然【rán】不会【huì】继续在他【tā】们的【de】家族已经占据了几个世纪的土地上延续着祖先田园牧【mù】歌的生活；相反，他们【men】早已习惯于用【yòng】现代手段来【lái】经营土地【dì】、汲取巨额收【shōu】入。

当地时间【jiān】9-21，苏格兰【lán】爱丁【dīng】堡荷里路【lù】德【dé】宫举行“钥匙仪式”，将爱丁堡城【chéng】钥匙【shí】交给英国国【guó】王查尔斯三世。

王室给爵士领主们【men】做【zuò】了表率：查尔斯【sī】三世方才从伊丽莎白二世【shì】处继承的不只【zhī】是白金汉宫、巴尔默勒尔城【chéng】堡等王室的私人地产，还有【yǒu】在【zài】“王家地产（The Crown Estate）”经营下的约三十万英亩、总价值【zhí】逾150亿【yì】英镑的【de】公共地产【chǎn】。王家地产进行【háng】集团【tuán】化管理，以盈利为导向运营土地，2021年一年的收入便接近五亿英镑，伦敦著名的商业【yè】街摄政大街【jiē】（Regent Street）就是【shì】王室名下的地产；但【dàn】王家【jiā】地产又并【bìng】非一般的市场经济主体，它还拥有全英55%海岸的潮间【jiān】带和所有沿【yán】海12海里内【nèi】的海床，并因此在【zài】油气【qì】开发与清洁能源等产业【yè】赚得盆满钵满。家【jiā】族信托则是贵族们的另一【yī】种【zhǒng】选【xuǎn】项：阿【ā】索【suǒ】尔公爵布鲁斯·莫瑞名【míng】下的【de】七万【wàn】英亩土地，便【biàn】是由其【qí】父约翰【hàn】·莫瑞生前创立的信【xìn】托经【jīng】营【yíng】的【de】，于是公【gōng】爵及其后代们【men】不必亲【qīn】自从事任【rèn】何劳【láo】动或商【shāng】业活动【dòng】，也依【yī】旧能在英国富豪中榜【bǎng】上【shàng】有名。

在政【zhèng】治生活【huó】方面，即便贵族头【tóu】衔越来越少【shǎo】出现【xiàn】在时【shí】政新闻【wén】中，古老而高贵的血脉却从来没有远离过英【yīng】国的权力中心。贵【guì】族看上【shàng】去【qù】不再【zài】直接掌握权力【lì】的原因十分简单：有贵族头衔者无法成为下议【yì】院的议员、进而较少在内阁中担任正职；而贵族【zú】头【tóu】衔又有一系【xì】列【liè】复杂的传【chuán】承规则【zé】，能继承上【shàng】一代头【tóu】衔的晚辈【bèi】名额相当有限【xiàn】。但是【shì】，为【wéi】数【shù】众多的政治家【jiā】们即【jí】便没能继承【chéng】来公爵伯【bó】爵一类的头衔，却依【yī】旧【jiù】出身名门、享受着财富与人脉；而在聚光【guāng】灯之外，还有不少权力【lì】游戏的幕后参与【yǔ】者们。

二战后，王室曾提议授予温【wēn】斯顿·丘吉尔以“伦敦公爵（Duke of London）”的头衔，以表彰他在战时领导英国【guó】的巨大贡献。但他【tā】考虑再三【sān】后还是拒【jù】绝了封爵【jué】，因为倘若他获得了贵族头衔【xián】，其独子兰道夫·丘吉尔【ěr】在【zài】自【zì】己逝世后就将继【jì】承头衔而无法【fǎ】继续【xù】担任【rèn】议员乃至进【jìn】入内阁【gé】，而他的【de】孙子温斯【sī】顿【dùn】未来也会面临同样【yàng】的【de】尴尬。至于丘【qiū】吉尔自己【jǐ】，他一直为他的【de】直系祖先、光荣革命和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【zhēng】的功臣马尔【ěr】博罗公【gōng】爵约翰·丘吉【jí】尔而【ér】自【zì】豪无比【bǐ】，但恰恰是因为没【méi】有【yǒu】继承到祖先的爵位，才有【yǒu】资格成为下议院的【de】议员，并【bìng】在日后进【jìn】入【rù】内阁乃至官【guān】拜首相【xiàng】。

至【zhì】于知名度稍低些、但同样拥有巨大政治【zhì】能量的中高层【céng】政客，类似【sì】的例子就【jiù】更多了。现任农【nóng】村事务次官理查·贝【bèi】尼昂（Richard Benyon）的血脉【mò】包括索尔【ěr】兹伯里【lǐ】侯爵与雪莱男爵的家族，他自【zì】己名下便【biàn】拥有继承【chéng】来的位于伦敦西部【bù】伯【bó】克郡【jun4】的一万【wàn】四【sì】千英亩土地，而2019年时这些土地受益于约【yuē】二十【shí】八万英【yīng】镑【bàng】的【de】农【nóng】业【yè】补【bǔ】贴。选【xuǎn】民想必只能怀着最【zuì】大的善意，相信【xìn】这位既是主【zhǔ】管【guǎn】三农政策的【de】高官、本身又是享受补【bǔ】贴的大【dà】农【nóng】业土地所有【yǒu】者的爵爷【yé】不会偏袒【tǎn】本【běn】阶【jiē】级的利益吧。另一位颇有影响力【lì】的保守党议员、也是英国脱欧最坚定的鼓【gǔ】吹者之一，理查·德拉克斯（Richard Drax）的贵族血统【tǒng】可以追溯至【zhì】十一【yī】世【shì】纪【jì】的诺【nuò】曼征服以前，他在【zài】英格兰西南的多塞特郡【jun4】拥【yōng】有近一万四千【qiān】英亩土地。在脱欧尚未成为定局的2019年，反对移民的他曾公开宣称：“这个国家人满为患了。”

“秘密国家”

某种【zhǒng】意义【yì】上【shàng】，英国政治的【de】一些【xiē】特征【zhēng】确【què】实契合了阴谋论者对“深层【céng】国家”的想象。英剧【jù】《纸牌屋》《是，大臣》《一场典【diǎn】型的英式政变》《国家秘密》中【zhōng】，政党精英、官【guān】僚系统【tǒng】、军【jun1】队、情治【zhì】部门、财阀企【qǐ】业、甚至还【hái】有美国人，每股势力都能在政治【zhì】舞【wǔ】台上【shàng】一手遮天【tiān】。当【dāng】然，现实并不会像电视剧的逻辑那【nà】般简【jiǎn】单【dān】粗暴——躲在【zài】幕后却又无【wú】处不在的权力集团把【bǎ】民选政府玩弄于股掌之间。

现实的情况更【gèng】为复【fù】杂。以上各方势力确实都有【yǒu】神通广大的能力【lì】：执【zhí】政党【dǎng】的建制精英可以【yǐ】借【jiè】由上文论及【jí】的政【zhèng】制权倾朝野；高级行政人员无【wú】须对选民负【fù】责【zé】却依旧主宰政【zhèng】策制定；军队【duì】和军情五处确【què】实在【zài】上世【shì】纪策划过【guò】针对民选政府的阴谋；财阀企业自然也有【yǒu】合法与【yǔ】私下的【de】种种渠道对政治施加影响。这些势力【lì】也确【què】实交织【zhī】成同一个社会【huì】网络，各行业的精英们很可能原本就【jiù】彼此【cǐ】认识，从同一【yī】批的名【míng】牌公学和大学【xué】毕业，相【xiàng】互之【zhī】间总有各取【qǔ】方便的人情【qíng】和交【jiāo】易，自【zì】然发展【zhǎn】出了复杂的裙【qún】带【dài】关系。但是，这些势力【lì】之间有着矛盾的诉求，彼此间同样【yàng】明争暗斗【dòu】、争权夺利，自然不可【kě】能汇聚在一间烟【yān】雾缭绕的【de】小屋子里畅【chàng】谈【tán】如何操纵这【zhè】个国家。

除非，他们共【gòng】享【xiǎng】某种政【zhèng】治上的【de】最大公约数，并存在着某种实在的纽【niǔ】带，将这【zhè】些势力在特定议【yì】题上团结成同一个【gè】政治集团。

政治学者巴灵顿·摩尔在【zài】其【qí】经典专著《民主【zhǔ】与专制的社会【huì】起源【yuán】》中【zhōng】提【tí】出，即便【biàn】新兴的【de】工商资产阶级在现代英国民主【zhǔ】政治的建【jiàn】立【lì】中扮【bàn】演了关键角色，但土【tǔ】地贵族【zú】阶级的“资本主义【yì】动力”同样【yàng】是不可或缺的。近代【dài】的不少【shǎo】英国贵族乐【lè】于将他们【men】汲取自土地【dì】的财富再度送【sòng】入市【shì】场，投资于航海、海外贸易或殖【zhí】民【mín】扩张等活动，或是干脆在自己的土地上【shàng】开展资本主义化的【de】经营：被视作商【shāng】业革命【mìng】开端的圈地运动和“羊吃人”，却是【shì】由贵【guì】族把持的议会一手实现的。

接下【xià】来的几百年间，资产【chǎn】阶级和土地【dì】贵族阶级日益建立起了紧【jǐn】密【mì】的联系。商人和工厂主发【fā】家致富后，往往【wǎng】自【zì】己也效【xiào】仿起了【le】贵【guì】族【zú】圈子高雅【yǎ】的生活方【fāng】式【shì】，并把子女送进精英公学、指望他们交到贵族好友甚【shèn】至与名门望族【zú】喜结连理。那部分有进取心【xīn】的土地贵族们也接纳了高歌猛进的【de】资本主义经济模式，他们将世代传承的【de】财富投资到工厂【chǎng】、银行和种【zhǒng】植【zhí】园处。理查【chá】·德拉克斯的贵【guì】族祖先就曾【céng】在跨大西洋奴隶贸易中大发横财，据《卫【wèi】报》调【diào】查，约三【sān】万【wàn】名奴隶曾死在德拉克斯家族【zú】在加勒比【bǐ】海【hǎi】的【de】种植园中【zhōng】。

当然，两个阶级间远【yuǎn】非【fēi】亲密无【wú】间，著名的《谷物法【fǎ】（Corn Laws）》就【jiù】是双方经济矛盾的集中体现。十八至十九世纪的英国政治是辉格党与托利党的舞【wǔ】台【tái】，被【bèi】经典马克思主【zhǔ】义学说概括为贵族和新兴【xìng】资产阶【jiē】级争【zhēng】夺【duó】国家领导权的斗争。最终【zhōng】把双方推【tuī】到一条【tiáo】船上【shàng】的【de】，是大有炸平【píng】白厅、让泰【tài】晤士河倒流之势的社会主义运动。一战后，俄国革命的影响与劳资纠【jiū】纷的激化让英【yīng】国短暂迎来【lái】了一【yī】段工人斗争的高潮，1924年【nián】的大选中传统【tǒng】上代表资【zī】产阶级【jí】利益的自由党一败涂地，其左翼激进派系转投工【gōng】党【dǎng】，而温和【hé】中【zhōng】产阶【jiē】级和资产阶级【jí】的支【zhī】持者【zhě】们则倒向了保守党。这一分野【yě】是历史性的，从此【cǐ】保【bǎo】守党的队伍既受益于名门望族的身后资【zī】源、也从【cóng】大资【zī】本的政治献【xiàn】金【jīn】中【zhōng】获【huò】利颇丰。

贵族【zú】和资产阶级并非简单地结为同盟，而是【shì】在政治上、经【jīng】济【jì】上乃至【zhì】血缘上都逐渐相融。时至今日，豪【háo】门后代们用企【qǐ】业【yè】化的方式经营着继承来【lái】的庞大地产，靠着土地【dì】财政的【de】收入为自己【jǐ】和【hé】子女的【de】任何事业【yè】提【tí】供充足【zú】的经济资本【běn】；企业家【jiā】和银行家的行列中也几乎不【bú】再有“白手起家【jiā】”的第一代富人，更多人同样是靠着优渥的出身【shēn】、高【gāo】贵的交际圈子和家族【zú】账【zhàng】户中【zhōng】的真金【jīn】白【bái】银来维持地位；至于议会和政府中端坐着的【de】保守党权力精英们，即便【biàn】姓【xìng】名【míng】前没有贵族头【tóu】衔【xián】、直【zhí】接名下没有以百【bǎi】万【wàn】计【jì】的财富和地产，他们哈罗和伊顿【dùn】、牛津和剑桥的背【bèi】景就已经让许多事【shì】情不言自明了。

所以，如果【guǒ】说英国的【de】各个利益集【jí】团间果【guǒ】真有什么能让他们【men】团结一致的底线，那就是经济资本【běn】、社会【huì】资【zī】本与政治资本在世【shì】代间【jiān】的世袭绝不能【néng】被打破，他【tā】们【men】的先人在【zài】军【jun1】事征服、奴隶贸易、血【xuè】汗工厂和金融投机等渠道【dào】中积累下的原始资【zī】本绝对【duì】不容攻击【jī】；换言之，他【tā】们共享的价值观就【jiù】是“把农奴反抗【kàng】鞭子——只要它【tā】是陈旧的，祖传的，历【lì】史性【xìng】的鞭子——的【de】每个呼声宣布为叛乱。”（马克思【sī】语）

最符【fú】合这种共识的【de】制【zhì】度就是君主制，因为君【jun1】主的存在【zài】本身就昭示着：有【yǒu】些【xiē】人仅【jǐn】凭血脉、传【chuán】统和继承权便可在出生时就【jiù】高【gāo】人一等。而维持【chí】这【zhè】种共识的纽带，除去这些人来到世上后就无法改变的血【xuè】统之外，就是他们【men】从小到大、从【cóng】上学到求职再到【dào】平步青【qīng】云的整个成长过程【chéng】中不断受【shòu】益的、并终将有一天继承【chéng】过来的祖先不义地夺【duó】来的财【cái】富与地位。于是，即【jí】便政见不合、利益【yì】分歧【qí】不【bú】断【duàn】，在君主【zhǔ】制存续的问题上，英国的【de】精英阶层总是【shì】如此团结。

2003年，长期支【zhī】持【chí】共【gòng】和【hé】主义的《卫报》曾向上议院上【shàng】诉，控诉【sù】1848年【nián】《叛国重罪法【fǎ】》中规定废除君主制的言论可招致终身监【jiān】禁的【de】条款违反言论自由，但【dàn】却【què】被【bèi】上议【yì】院的贵族【zú】议员们【men】驳回了：“没【méi】有人【rén】会因为和平地宣传君主制应当废除并由共【gòng】和政体取代，就面临任何被起诉【sù】的风险。”于是【shì】十九年后的今天，英国【guó】当局只好找出【chū】了别的缘由和【hé】法条来【lái】给反君【jun1】主【zhǔ】制人【rén】士【shì】戴【dài】上手铐。君主【zhǔ】制确实意味着稳定：精英【yīng】阶层内部对王室的延续毫无【wú】杂音，国【guó】家机器【qì】忠实地换【huàn】着法子维持帝【dì】国的航向。

当【dāng】地时间9-21，英国伦敦，英国国【guó】王【wáng】查尔斯三世【shì】和【hé】王后卡米拉首次在议会【huì】大厦发表讲【jiǎng】话。

查尔斯三世只面【miàn】临一个问题：君【jun1】主制的【de】维护者们利用王【wáng】冠来【lái】为自己【jǐ】世代继承【chéng】的特【tè】权辩【biàn】护【hù】，但【dàn】无权无势的王室则因此被动地成了社会不平等的守护【hù】天使【shǐ】。那么，人【rén】民越是对特权和【hé】不平【píng】等忍无可忍，对君主制【zhì】的反【fǎn】感就会从怒火中产生。正如《雅各【gè】宾》杂志所言，“任何一个人纯【chún】粹因其血【xuè】统便【biàn】能生来就在国家【jiā】机【jī】器中占有一【yī】席之地，正如我们生活的这个【gè】一【yī】些人生而富有、另一【yī】些人生而贫穷的世界【jiè】一样【yàng】令人厌恶。”

伊丽莎白二世或许不该在这个本就充斥着不满与动荡的年份里去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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