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雪【xuě】莱传：追【zhuī】求》，[英]理查德·霍姆【mǔ】斯著，李凯【kǎi】平【píng】、周佩珩译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/上海贝贝特，2022年9月【yuè】版【bǎn】，1160页

英国著名文学传记作家理查德·霍姆【mǔ】斯（Richard Holmes）的《雪莱【lái】传：追【zhuī】求【qiú】》（原书名【míng】Shelley：The Pursuit，1974，1994；李凯平、周佩珩译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【bǎn】社，“文学【xué】纪念碑”051，2022年9 月）是一部【bù】篇幅达一千多【duō】页的“厚【hòu】重之书”，被称【chēng】誉【yù】为“有史以来【lái】写得最好【hǎo】的雪莱传记”（斯蒂芬·斯【sī】彭德【dé】爵士）。翻开书之后在“新【xīn】版序言”看【kàn】到的第一句【jù】话是：“这【zhè】是一部【bù】年少之作。完稿时我二十九岁，雪莱就在【zài】相【xiàng】同的年【nián】纪溺亡于拉斯佩齐亚海湾。”这令【lìng】我【wǒ】有点惊【jīng】讶。写人物传记除了【le】要有学【xué】识【shí】，也要有【yǒu】阅历，有【yǒu】丰富【fù】的【de】人【rén】生经验，这【zhè】些对于一位二十多岁的青年【nián】作者来说无疑是【shì】很大【dà】的【de】挑战。更何况传主的一【yī】生虽【suī】然短暂，但其家庭背景、个人经历、社交关系、思想与情感的【de】发展变化等无不错【cuò】综【zōng】复杂、波澜起【qǐ】伏，能把线索梳理【lǐ】清楚已属【shǔ】不易【yì】，要体察【chá】其思想与情感的细【xì】微变化更【gèng】是困难。作者自言在时隔【gé】二十年之后【hòu】再来回顾这部【bù】传记，更清晰地看到【dào】的是“自己对研究和写【xiě】作的对象的那【nà】份偏爱和热情”，谈到了自己对写作本书【shū】的【de】强烈执着，“宛如梦幻【huàn】一般，这不啻试错和自【zì】我教育的过程”。“我希望在这本【běn】书里记录【lù】我生命中与雪【xuě】莱共【gòng】度的一段真实的历史。”（新版序言）一个年轻人以他全部【bù】的【de】偏【piān】爱、热情和执着去“追寻”另一个【gè】年轻人的精神“追寻”印记【jì】，在研究【jiū】与写【xiě】作过程的试错中同时完成自【zì】我教育；作者【zhě】追【zhuī】随雪莱的脚步【bù】，走遍英国、爱【ài】尔【ěr】兰、法【fǎ】国和意大利【lì】，以与传主共在的生命体【tǐ】验融入写作，为【wéi】早已逝去的青春生命与心灵作传【chuán】，这真是最令人羡慕和【hé】值得【dé】珍惜的青青写作。

但更重【chóng】要【yào】的是应该看到霍姆【mǔ】斯这位青年作者在解读雪莱【lái】作【zuò】品时所具有的政治敏感性，我深感这是阅读这部雪莱传【chuán】记【jì】的【de】关键看【kàn】点。有评【píng】论说【shuō】作者打破了【le】在维多利亚时代树立【lì】的那个 “美丽而无力天使”的雪莱形【xíng】象，塑造【zào】了一个【gè】“更暗沉、更世俗、更冷酷、更有才干【gàn】的人物”。此言不虚【xū】，但也有重要遗漏，那【nà】就是作者【zhě】在书中深度挖掘出在雪莱人生追求与作品中的政【zhèng】治性及【jí】其历史语境。在【zài】雪莱身后【hòu】，他的【de】作品出【chū】版、形象塑造的历史实质上【shàng】也可【kě】以说是雪莱的“政治脱敏史”，霍姆斯在“新版序言”和“引言”中对此有提及和论述。雪莱短暂的一生【shēng】给人最鲜明的形【xíng】象就是【shì】反叛【pàn】、自我流放、为追【zhuī】求理想【xiǎng】不惜走向偏激的【de】精神气质【zhì】和【hé】政治倾向，是他所属的【de】那个【gè】贵族阶级【jí】的叛逆，他的【de】知名【míng】度因此【cǐ】总是与声名狼藉捆绑在一起。当他【tā】去【qù】世之后，他的亲朋和社交圈对他的名声多是讳莫【mò】如深，就是在推崇的时【shí】候也【yě】极为【wéi】小心【xīn】翼翼。最【zuì】初，他同时代的家人和朋友害怕【pà】雪莱生平事业【yè】中诸多【duō】事【shì】件造【zào】成道德和交际上【shàng】的污点，便【biàn】阻止传记材料的出版乃【nǎi】至【zhì】编写，“他们做好了【le】遗忘【wàng】、篡【cuàn】改【gǎi】和隐匿这些传记【jì】材料的充分准备”。雪莱的第二任妻【qī】子玛【mǎ】丽也只写过一些作品简介【jiè】和说明，她只【zhī】能把丈夫【fū】的形象表现在自己小【xiǎo】说中的那些高【gāo】贵而【ér】柔弱的人【rén】物【wù】身上。到了下一代人，在简·雪莱的手【shǒu】上，雪【xuě】莱被塑造为【wéi】一个【gè】颇具女性气质【zhì】的维多【duō】利【lì】亚时代理想诗人和【hé】饱受世人【rén】误解的形象，使雪莱【lái】的名声和社会地位逐【zhú】渐【jiàn】得到【dào】恢复【fù】。但【dàn】是在此过【guò】程中，她刻意隐瞒、修改【gǎi】乃至销毁某些日记、书信【xìn】和文献资料；甚至对进入雪【xuě】莱纪念馆的学者，她都要实【shí】施非常【cháng】严格的审查和控制。所有这【zhè】些主要都【dōu】是为了隐瞒和抹去雪莱在【zài】政治上的【de】激进【jìn】特征和哲学观点的【de】复【fù】杂性【xìng】。与此相反的是盗版书【shū】商，“在雪【xuě】莱最早的出版商中，最为忠实、作用最大和最具【jù】慧【huì】眼的是一伙【huǒ】激【jī】进【jìn】的盗【dào】版书商，他们在十九世纪【jì】二十年代为出版【bǎn】自【zì】由【yóu】而斗【dòu】争【zhēng】，随后又为人民宪章运动而斗争”（引【yǐn】言，xi）。从【cóng】家属【shǔ】后人【rén】的心【xīn】态、处理方【fāng】法到盗【dào】版书商【shāng】，政治敏【mǐn】感性是【shì】共同【tóng】关注的焦点【diǎn】，区别只【zhī】是恐惧与兴奋。这种名人形象的解构与重新建构的斗争【zhēng】我【wǒ】们也并不【bú】陌生，在我的现代美术史研究中也【yě】有过类似的【de】经【jīng】历，很多年前曾经参与一位老【lǎo】艺术家的【de】日记整【zhěng】理工作，最后的结果【guǒ】是以一个可笑的【de】理由被【bèi】终【zhōng】止参与。我相信从【cóng】出【chū】版史研究的角度来看【kàn】，在【zài】几十年【nián】来的【de】正式出【chū】版物【wù】与民间【jiān】史【shǐ】料之【zhī】间还有丰富的矿藏值得【dé】挖掘，这也正是前不久我给一部经济学家传【chuán】记写书评的【de】着眼点【diǎn】。

霍姆【mǔ】斯的雪莱研究与写作【zuò】正是在这【zhè】样【yàng】的【de】历史脉络中凸显其重要意义与史学价值，除了通过【guò】研究各种材料中的细节发现【xiàn】真相、纠正【zhèng】之前的【de】谬误之外，他坚定、明【míng】确地把雪莱的一【yī】生及【jí】其【qí】作【zuò】品“还原到【dào】当时【shí】的【de】现实环境中，并以这些作品产生时的骚动而激荡的政治时期为背景【jǐng】”（同上【shàng】，xii）。正是在此基础上，他【tā】在“新版序言【yán】”中表示相信这【zhè】本传记【jì】中对政治和哲学【xué】的关注以【yǐ】及雪【xuě】莱精神和【hé】思【sī】想的力【lì】量直【zhí】到【dào】今天仍【réng】然具有价值。他谈到九十年代初雪莱在大学受【shòu】到欢迎的情况，“雪莱社【shè】会政治背【bèi】景中的【de】许多方面得以澄清。新一代的【de】文学批评家【jiā】捍【hàn】卫【wèi】了雪莱的【de】智识天赋，他的‘怀疑论理想主义’，以及他【tā】诗歌【gē】语【yǔ】言中熠【yì】熠生辉的微妙隐喻。他的作品吸【xī】引【yǐn】了解构主义【yì】和女性主义批评家，常使他【tā】们【men】产出耀眼的成果”（新版序言，iii）。这是雪莱【lái】在当代学【xué】术前【qián】沿【yán】中【zhōng】的复活【huó】，但在我看来这【zhè】可能【néng】还不是霍姆斯最关心的雪莱的意义与价值，因【yīn】为【wéi】他还【hái】说了【le】这段面【miàn】向现实和充满激情【qíng】的话：“如【rú】果说世纪末的【de】当【dāng】下是更阴暗、更充满变数的时代【dài】，雪莱【lái】独【dú】特的【de】精神和理想主义也许【xǔ】会更引【yǐn】人注目，这不啻【chì】一团【tuán】对抗阴【yīn】影【yǐng】的熊熊火焰。这【zhè】使他变为残酷无情，甚至荒唐【táng】可笑之人【rén】，可【kě】能也会【huì】产生一种特别的、深切的【de】共鸣。说到【dào】底，他是欧洲启蒙【méng】运【yùn】动的产物，坚信能够【gòu】用语言来改造这个世界，笃【dǔ】信火焰【yàn】是构成想象的元素。”（同上，ii）霍姆斯所说的那种“特别【bié】的、深切的共鸣【míng】”正【zhèng】好说明了他对写作雪莱【lái】传记【jì】的偏【piān】爱、热【rè】情与执着，那团“对抗阴影的熊【xióng】熊火焰”至【zhì】今仍在慢慢燃烧。

这本【běn】“雪莱传【chuán】”的书名仅以“追求【qiú】”（原文pursuit，也有“追寻”之意【yì】）作为【wéi】副题，言简意深。雪莱所“追求”的首先是【shì】自由与理【lǐ】想社会，“从一开始，他就是对政治和哲学思【sī】想【xiǎng】深感兴趣的作家【jiā】，而不是纯粹追求艺术的诗人【rén】”（引言，vii）。“终其一生【shēng】，雪莱【lái】的主【zhǔ】要成就【jiù】集中于一系【xì】列长篇诗作【zuò】和诗剧的创作，旨在揭示所处时代和社【shè】会的主要政治和【hé】精神问【wèn】题【tí】。”（引【yǐn】言，viii）我【wǒ】认【rèn】为可以【yǐ】用【yòng】作者的这段话来简练地概括雪莱一生的事业与追【zhuī】求【qiú】：“人们可以将雪莱称为最广泛意义上的作家，集诗【shī】人、随笔作家、剧作家、小册子作家、翻译家、评论家和书【shū】信【xìn】作家于一身。他【tā】四处游历【lì】，胸怀远【yuǎn】大抱负和更伟大的计【jì】划，对历史性【xìng】时刻有着敏锐深【shēn】刻的见地【dì】，并在宏大而剧烈的社【shè】会变【biàn】革【gé】进程【chéng】中——他知【zhī】道自己【jǐ】身处其中——领悟到作为艺术家的强烈责任感。”（引言，viii）在【zài】这里除【chú】了相当全【quán】面地【dì】概括了雪莱的写作【zuò】体裁之外【wài】，更重【chóng】要的【de】是【shì】提炼了【le】雪莱一生的几个核心主题：游历、抱负【fù】与计划、与历史性时刻和社会变革进【jìn】程紧密相连的见【jiàn】识【shí】、责任【rèn】感。在这部【bù】资料极为丰富、论述相【xiàng】当细腻的【de】大部头传【chuán】记中，这段话几乎就是一根导【dǎo】读的主【zhǔ】线。正如【rú】斯【sī】蒂芬·斯彭【péng】德【dé】爵士所言，“霍姆斯【sī】把重心放在【zài】雪莱的政治观、哲学【xué】思想【xiǎng】和社会活动上，将雪莱的【de】人生故事拽离迷思之域，使它更具【jù】说服【fú】力【lì】，更【gèng】有意义。”（封【fēng】底推荐语）

雪莱生于1792年，这时【shí】候的英【yīng】国在【zài】法国大【dà】革【gé】命影响下开始进入了空前剧变的十年。所有【yǒu】英【yīng】国报纸和在小【xiǎo】酒馆里的人都在议论法国告密【mì】者【zhě】和杀人如【rú】麻【má】的【de】雅【yǎ】各宾派。英国【guó】成立了内政部，史【shǐ】无前例地建立起全【quán】国【guó】范【fàn】围的监【jiān】视【shì】网【wǎng】络，并【bìng】且在整个九十年代【dài】稳步【bù】扩大了对普【pǔ】通民众的司法管【guǎn】控和民间间谍系统。在【zài】法【fǎ】庭上，煽动诽谤罪和亵渎神教罪是【shì】政治与宗教【jiāo】迫害【hài】的两项【xiàng】孪生【shēng】罪名。但是即便这样，“新思想的旋风还【hái】是吹开了人们心灵【líng】的门窗，永【yǒng】远改变了【le】他们的【de】生活”（12页）。新思想的影响离不【bú】开作【zuò】为受众的个人【rén】语境。雪莱【lái】对【duì】其贵族家庭的反叛【pàn】、在学校中对霸凌的反抗使他在道【dào】德、精神和政【zhèng】治【zhì】上都【dōu】形成了坚强的性格【gé】和丰【fēng】富想象力，在詹姆斯·林德博士的鼓励和推荐下，他很快【kuài】进入了自由和激进思想【xiǎng】的阅【yuè】读语境之中【zhōng】。进【jìn】入牛津大学之后的【de】雪莱【lái】发现“这里是迷信与平庸的大本营……这【zhè】里是精神的巴【bā】士【shì】底狱【yù】，雪莱单枪匹马要打【dǎ】开这座牢【láo】笼”（9-21页）。当然【rán】后【hòu】来他会发现【xiàn】整个社【shè】会都是这样一【yī】座牢狱。他因印刷【shuā】出【chū】版【bǎn】小册子【zǐ】《论无神论的必然》而被牛【niú】津大学开除的经历就是他的政治生涯【yá】的成年礼，这时他还未【wèi】满【mǎn】十九岁【suì】。这一开【kāi】除【chú】事件反映出年【nián】轻的雪莱缺【quē】乏【fá】斗【dòu】争经验，假【jiǎ】如他在【zài】校方【fāng】召【zhào】开的【de】会议上承认自己和朋友就是作者，并且以探讨休【xiū】谟与洛克的逻辑原则的学【xué】术叙【xù】事反驳校方，那就不会被【bèi】开除，因【yīn】为当时的牛【niú】津大学还不会以某种学术问题而开除【chú】学生。但是雪莱却声【shēng】称会【huì】议是异【yì】端【duān】审判法庭、是【shì】“低俗的暴力”，因而拒绝回答问题【tí】，这反而【ér】让校【xiào】方以违法校规的理由将他【tā】开除，避免了涉及信仰、政【zhèng】治效忠或学术探讨自由【yóu】等问题的尴尬。（75页）雪莱在事后给父亲的信中既为自己辩解，同时也指【zhǐ】出：“他们没有通过公开【kāi】论证推【tuī】翻【fān】我们的推理【lǐ】过程，而是公【gōng】然开除了我【wǒ】和我的好友【yǒu】。这【zhè】也【yě】立即表明他们【men】所信【xìn】奉事业的薄弱性，并表明他们在【zài】发现这一点之后的冥顽不灵……”（77页【yè】）对【duì】“他们”的认识， 是他的成年礼的思想收获之一。

雪【xuě】莱对于社会不公【gōng】平现象的深恶痛绝在他抨击摄【shè】政王举办穷奢极侈【chǐ】宴会的小册子中充分表【biǎo】现出来，而且更好玩的是他的【de】半认真、半【bàn】恶【è】作【zuò】剧【jù】的【de】行【háng】动：他【tā】在【zài】几小时之内【nèi】把一些【xiē】小册子扔进前往王府的马车车窗【chuāng】里【lǐ】。这时期他的【de】思想【xiǎng】越来越多地投向【xiàng】了政治【zhì】，迅速从无神论【lùn】向社【shè】会平等【děng】思想【xiǎng】发展【zhǎn】，他坚信无【wú】论在什么情【qíng】况下，向平等方向取得的任何进步【bù】都是一种【zhǒng】前进。“还有什么比现行【háng】的贵族制度【dù】更坏的吗？在英国现有的一千万人口之中【zhōng】只有五十万人过着舒适的生活，其余的人都要【yào】为生活苦苦奔波。”（106页） 但是霍姆斯也【yě】敏锐地指出：“迄今为【wéi】止，雪莱对这个问题的认识依然十【shí】分原始而天真。他【tā】对于大多数人的生活方式并没有直接的【de】认识，没有尝过经济上遭到剥夺的滋味，也没有意识到在【zài】最【zuì】底层教育无知无识之【zhī】徒【tú】和【hé】偏【piān】执顽【wán】固【gù】之【zhī】人【rén】所【suǒ】产生的问题，而且他与大多数同时代人一样【yàng】，没有认识到不【bú】公【gōng】的社会主要源【yuán】于【yú】工业化与城市【shì】化，而【ér】非懒惰、喜爱娱乐的贵族阶级【jí】或懒【lǎn】散【sàn】、肥胖的教士阶层所致。”（同上）这里的分析【xī】和评【píng】述不应简单【dān】看【kàn】作【zuò】雪莱与劳【láo】动阶【jiē】级的隔膜问【wèn】题，而是指出雪莱对【duì】底【dǐ】层群体【tǐ】的真实心态缺【quē】乏认知，他与那位威尔士乞丐相遇的轶【yì】事就是【shì】很典型的案例：知识分子的“启蒙”时常注【zhù】定是失效的。但是雪莱的批判与愤怒仍然是【shì】从理【lǐ】性出【chū】发的，也清楚地看【kàn】到了报复的恐怖性质。他【tā】在给思想上的知音希钦纳【nà】小姐的信中这样【yàng】写道【dào】：“我已经被带入了理性的世界，理性使我越来越痛恨一【yī】切形式的现行制【zhì】度，我一想到君主、金杯、饮宴和封爵【jué】，就透不过气来，我已观察【chá】过悲惨【cǎn】的景象：生产者陷于饥饿【è】。……统治者骄奢淫逸【yì】一刻不【bú】误，对于悲【bēi】惨的人们【men】的【de】痛苦呻吟充耳不闻，这种【zhǒng】穷【qióng】奢极欲的【de】花天酒地【dì】无尽无休，直到革命的【de】风【fēng】暴向他们【men】扑来，被压迫【pò】者向【xiàng】压迫者实行了毁灭性的【de】报复。”（137页）在【zài】雪莱的辞典中，革命不仅是风暴【bào】，更是火山【shān】爆发。他以《致【zhì】北【běi】美的共和【hé】主义者》（1812年）这首【shǒu】诗向1810年底爆发的墨西哥【gē】共和主义革命致敬，呼唤厄瓜【guā】多【duō】尔的大火山科托帕希在美【měi】洲大陆的最高【gāo】峰迸发出自【zì】由的声音，这也【yě】是雪莱第一次运用他心仪的火山【shān】喷【pēn】发意【yì】象来象征着【zhe】社会【huì】革命的爆发。当年我们曾熟读的【de】一句名言是“一座【zuò】座火山爆发，一【yī】顶顶皇冠落地”，但是却不知道【dào】皇冠【guàn】落【luò】地的真实【shí】意思【sī】是消【xiāo】灭暴君【jun1】、获得自由【yóu】，更不知道【dào】火【huǒ】山爆发与雪莱的关系。更令人感慨的是【shì】，“在雪莱的一生中【zhōng】，每当他充满乐【lè】观主义【yì】情绪的时【shí】刻【kè】，全球革命的想法都会反复浮【fú】现在脑海中，他最终将这个【gè】想法加入其理论【lùn】，这一理【lǐ】论论述的【de】是自由在人类【lèi】历史【shǐ】进程中的【de】演变【biàn】”（168页）。这【zhè】也是在【zài】类【lèi】似“全球【qiú】化论述”这样【yàng】的学【xué】术场域【yù】中容易被遗忘【wàng】的论题。当《告爱尔兰【lán】人民书》正【zhèng】式出【chū】版之【zhī】后，雪莱当即给希钦纳小【xiǎo】姐【jiě】寄去一【yī】本样书，并且在信中说：“让我们【men】不可分隔【gé】地结合【hé】在一起，让【ràng】我们带【dài】着获得的知识和积聚的决心迅【xùn】猛地突然地出现于暴【bào】君前。”（169页）在【zài】反【fǎn】抗暴【bào】政的书信【xìn】叙事和红颜知音关系中，这或许【xǔ】是最酷的想象。

虽然雪莱在《告【gào】爱尔【ěr】兰人民书【shū】》中宣传的还【hái】是采取温和的政策【cè】，即和平的自我教育和冷静的政治【zhì】思想，但是【shì】他的语言和风格在当时还是会深深地刺痛很多人：“……你【nǐ】们【men】是奴隶，还是人呢【ne】？如果是奴隶【lì】，那么就蹲到鞭子底下去，吻你们的压迫者的【de】脚吧；把【bǎ】耻辱【rǔ】当【dāng】作光荣吧。如果【guǒ】你们是禽【qín】兽的话，那么【me】也就【jiù】只好【hǎo】照禽兽的本性去【qù】行动。可你们是人。一个真正的人是自由的，在环【huán】境许可的【de】范围之内……讨论任何问【wèn】题【tí】，是你们与生【shēng】俱来的权利。”还有下面这段话：“可怕的是，下【xià】层阶级必须付出他们的生命和自由，为压迫他们的人提供手段，然后【hòu】压迫者借此再来更凶恶地压迫【pò】他们。可怕【pà】的是，穷人必须交纳捐税【shuì】，而不能以此来【lái】使他们和他们的家属免受饥【jī】寒【hán】——更加可【kě】怕的是，他们交【jiāo】纳捐税，就是提供更【gèng】多条件来造成自己的贫【pín】贱和不幸。”（172页）还有什么比这【zhè】更【gèng】深【shēn】刻、更犀利的政治批判【pàn】呢？这些都是依雪莱的思想、天性和极端锐利的风格才能【néng】写出来的句子，霍姆【mǔ】斯【sī】对后面【miàn】这段话的表述也很【hěn】有思想内涵【hán】：“他还谴责了政治制度，一律斥为压【yā】迫、腐朽和不【bú】具【jù】有代【dài】表【biǎo】性。”至于语言风格，他【tā】认为这是【shì】法国大革命时期国民公【gōng】会的【de】措辞【cí】风格，也是潘恩、沃尔夫·托恩、汉密尔顿·罗恩和激进共【gòng】和主【zhǔ】义者的风【fēng】格【gé】。（同【tóng】上） 葛德文在这种【zhǒng】风格中嗅【xiù】出了激进的味【wèi】道，他写信【xìn】给雪莱劝他只【zhī】能安全地宣传【chuán】改革。雪莱回【huí】复说，你的《政治正义论》出版【bǎn】近二十年了【le】，“接下来又【yòu】做了【le】些什么呢？从此【cǐ】人们停止【zhǐ】斗争了吗？他们所建议的炉【lú】火【huǒ】旁的交流实【shí】现了吗……”（173页）在接【jiē】着而来的《人权宣言》中，雪莱【lái】的【de】思想与【yǔ】风格【gé】继续发展：“……任何不能表【biǎo】示【shì】意见【jiàn】的现【xiàn】象本身意味着，在政府方面是赤裸【luǒ】裸的暴政【zhèng】，在被统治者【zhě】方面则是无【wú】知的奴性【xìng】。”（194页【yè】）在这份宣言的结尾【wěi】，他向读者发出这样【yàng】的呼【hū】唤：“向你们宣告【gào】这【zhè】些权【quán】利的是这【zhè】样一【yī】个人【rén】，他知道你们的尊严……他【tā】忘【wàng】不【bú】了你们的堕落，因为他【tā】也【yě】时刻【kè】想起你们的现【xiàn】状【zhuàng】——这种使人【rén】痛苦的事实【shí】。醒来吧！——站起【qǐ】来吧！——否则就永远堕落下去【qù】。”（196页）这份《宣言》最终在工人阶级的【de】激进【jìn】分子【zǐ】中【zhōng】得以流【liú】传。甚至在他的诗歌【gē】中，这【zhè】种锐利的【de】政治语言【yán】风格同样放射出光芒。他的【de】长【zhǎng】诗【shī】《麦布【bù】女王》（1813年【nián】）的诗意都是紧【jǐn】密【mì】围绕着他的政治思想而展开，并且【qiě】力图【tú】“迸发出力【lì】量与【yǔ】火焰”（280页）。于【yú】是我们可以【yǐ】读到对于统治者群体的这样辛辣【là】和深刻的讽刺：“然后，是一群表情庄重的白发 / 苍苍伪君子，他们心中，没【méi】有 / 一线希望、一【yī】丝激情、一【yī】点爱，/ 单凭谄媚爬上权【quán】重势大的高位，/ 过着奢侈和欺诈的生活【huó】，支持 / 成了他们荣誉源泉【quán】的体【tǐ】制……”（281-282页）霍姆斯说，这部作品给人【rén】最突【tū】出【chū】的印象是愤怒与【yǔ】控诉。霍姆【mǔ】斯还【hái】很能【néng】从雪莱那【nà】些长期受到忽视的作品中发现重要意义，比如【rú】创作于1814年、最后未能【néng】完成的小说《刺客》，他认【rèn】为其主题反映出雪莱客居瑞士期间【jiān】内心的许多问题【tí】。他还注【zhù】意到在【zài】这里【lǐ】蛇第一【yī】次出现在【zài】雪莱的著作中，此后蛇的形【xíng】象便在他的许多政治诗中发挥【huī】了重要的象征作用。（339页，作者原注释）最【zuì】后【hòu】，他认为雪莱【lái】这部【bù】为人【rén】们所【suǒ】忽【hū】视的作品“显【xiǎn】然【rán】在【zài】他的政【zhèng】治思想中【zhōng】占据重要地位，其【qí】核【hé】心【xīn】，是自由、爱【ài】情【qíng】与暴【bào】力问题”（342页【yè】）。

在【zài】1816年以后【hòu】，雪莱【lái】大【dà】量阅读自由派的报刊，包【bāo】括【kuò】《检查者》与【yǔ】科【kē】贝特的《政【zhèng】治纪事报》，也越【yuè】来越多地重新参与到当【dāng】时在英国正风起【qǐ】云涌【yǒng】的改革【gé】运动中。他在写给【gěi】拜【bài】伦【lún】的信中说【shuō】：“我真诚地希望，在即将【jiāng】到来的局面下【xià】，将对英国的体制进行一场最为【wéi】大刀阔斧的改革。但这场改【gǎi】革【gé】并不推【tuī】翻政【zhèng】府，否则我们都将成为无政府状态的【de】受害者，还让文盲煽【shān】动者做我【wǒ】们的主人。”（479页【yè】）可以【yǐ】说【shuō】，他在原则上【shàng】支持革命【mìng】，但是又担心过火【huǒ】的革命会重演法国大革命的恐怖专政。但是无论【lùn】如何，雪莱没有【yǒu】停止在【zài】政治上发出自【zì】己的【de】声音，没有【yǒu】从社会改革的运动中抽身而退。1817年2月他编写了一本最后定【dìng】名为《关于在整个王国实行选举制度改革的建议【yì】》的政【zhèng】论小册子【zǐ】，提出了一个很简单【dān】、具体的问题【tí】并征求意见：是否应【yīng】该建立真正的全民投票表【biǎo】决制度【dù】？其【qí】实在他内心只是希望【wàng】做到在中产【chǎn】阶级范围【wéi】内有限【xiàn】地扩大拥有【yǒu】选【xuǎn】举【jǔ】权的群体【tǐ】，并且确【què】立全体【tǐ】成年人都享【xiǎng】有政治权利的原【yuán】则。1817年11月突【tū】然发【fā】生了摄政王的女【nǚ】儿夏洛【luò】特公主死于难产的事【shì】件，恰好【hǎo】与密谋彭特里奇暴动【dòng】的三名领导人【rén】的审判同【tóng】时【shí】发生，这三人被公开绞死并【bìng】残酷地【dì】开【kāi】腔分尸示众。雪莱【lái】对此【cǐ】极为愤怒，几天【tiān】后就写成【chéng】《为夏洛特公【gōng】主去【qù】世告人【rén】民书【shū】》，这是【shì】雪莱在英国写的最后一本政论小册子【zǐ】。它突【tū】出体现了雪莱对于当【dāng】时公众事件【jiàn】所作出的迅速、明智的反应，目标【biāo】是呼唤【huàn】发动大刀阔斧的政治改【gǎi】革和【hé】经济改革。雪莱在文章中揭露【lù】了政府的阴谋：“如【rú】不同【tóng】意人民关于自由选【xuǎn】举【jǔ】代【dài】表【biǎo】的要求，就须想出某些【xiē】恫吓【xià】和损害【hài】，于是【shì】一个最可怕的暴行的阴【yīn】谋【móu】诡【guǐ】计就被【bèi】策划出【chū】来了。”目【mù】的是使大【dà】众相信【xìn】如果要争取自由或【huò】减【jiǎn】轻捐税负担的话，就【jiù】会引【yǐn】起社会【huì】动乱，大家【jiā】都活【huó】不下去。（527页）霍姆斯说【shuō】，“人【rén】们【men】公认【rèn】这段论述是用英【yīng】语写成的最早【zǎo】的‘前马克思主义’分析【xī】之一【yī】。”（528页【yè】）文章最后的高潮是把公众之死的官方仪式与审判【pàn】的【de】残酷结局【jú】联系起来：钟声响起，自由死了，英格兰人民【mín】志哀吧！接下【xià】来，在《伊斯兰【lán】的反叛》（1818年）这首长诗【shī】中，雪莱赞颂了【le】真正的道德【dé】革命和社会革【gé】命，提出革命的核心在于建立新型的自由与独立的【de】合作伙伴关系。在1819年的【de】诗剧《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【sī】》中，雪莱把【bǎ】十九世纪自【zì】由派【pài】文【wén】化中的那个盗火【huǒ】者与解【jiě】放者形象赋予了更鲜【xiān】明的政治色彩【cǎi】，更加【jiā】凸显了道德革【gé】命【mìng】与政治革命的一触即发的【de】局势【shì】。

雪莱【lái】最为出【chū】色【sè】的政治【zhì】抗议作品【pǐn】是1819年针对在【zài】曼彻斯特【tè】郊【jiāo】区的【de】圣彼得广场发生的“彼得【dé】卢惨案”而写【xiě】的【de】长【zhǎng】诗《暴政的假【jiǎ】面游行》，霍姆斯的【de】评【píng】价是：“这是【shì】英语【yǔ】诗歌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一部【bù】政治【zhì】抗议作【zuò】品。这也【yě】是雪莱【lái】一生中构思最高【gāo】明，创作最简【jiǎn】洁、最为隽永的一首诗作【zuò】。”（734页）在诗里，英国的内阁大【dà】臣分【fèn】别【bié】被称作【zuò】“欺诈”“伪善【shàn】”“毁灭”，在他们之上的国王名【míng】叫“暴【bào】政”，他们全都戴着假面谋杀人【rén】民【mín】。作者说【shuō】“雪莱【lái】意在表明暴政已【yǐ】成为【wéi】政府官员【yuán】的偶像”，“最后暴政驾到，骑着白马，/……他头【tóu】戴帝王的冠【guàn】冕金碧辉【huī】煌，/ 手中握着一杆权杖闪闪发光；/ 他的额上可以看到这些字样【yàng】：/‘我【wǒ】就是上帝、法律、君王！’”（737页）霍姆斯说，“但是，雪莱【lái】制止了他【tā】。制【zhì】止【zhǐ】他【tā】的是躺在群【qún】马铁蹄下的一位姑娘。”雪莱在诗里说：“……她说，她【tā】的名字【zì】叫作希望，/ 其实【shí】，看起【qǐ】来【lái】更像是绝望，/ 她【tā】面向着苍【cāng】天，高声叫【jiào】嚷：……”（738页）最后，这位姑娘向人民发出了呼【hū】唤：“ ……像睡醒的狮子一样站起来，/ 你们的人数多得不可征【zhēng】服；/ 快【kuài】摆脱束缚着你们的链锁，/ 像抖【dǒu】掉沉【chén】睡【shuì】时沾身的霜露【lù】：/ 你【nǐ】们【men】是【shì】多数【shù】，他们是少数。”(742页）但是由于出版商【shāng】的害怕，这部作品在雪莱生前没有出版。霍姆斯说出版商的恐惧不是没有理【lǐ】由的，在【zài】1819年英国政府对舆论【lùn】自由的【de】压制达到了顶峰【fēng】；但【dàn】是他【tā】仍然要说【shuō】在危机考验下的关键时刻，这位出【chū】版商暴【bào】露【lù】出“他是位自由派而非坚定的激进【jìn】派人士”的【de】真面目。（746页）

最后【hòu】是我【wǒ】们【men】熟悉其末句的诗歌《西风颂【sòng】》。在【zài】我的阅读记【jì】忆【yì】中，英国【guó】诗人雪莱永远与中国小说《青春【chūn】之歌》联系在一起。书【shū】中描写北大的中【zhōng】共地【dì】下党负责人卢嘉川【chuān】以雪莱“如果【guǒ】冬天到了，春天还会远吗？”的诗句结束他的广场演讲，林【lín】道静眼里含着热【rè】泪重复吟【yín】诵着这句诗。我大概【gài】是【shì】七【qī】十【shí】年代初读中学的时候读到这部【bù】小说和雪莱这【zhè】句诗的，很多年以后【hòu】才【cái】发现冬天的来临与【yǔ】春天的关【guān】系要复杂【zá】得多。敏感的雪莱曾经说过，那位叫作希望【wàng】的姑娘“其实，看起来更【gèng】像是【shì】绝望【wàng】”。但是【shì】他在《西风颂》中仍然呼【hū】唤“请【qǐng】把我【wǒ】枯萎的【de】思绪向【xiàng】全宇宙播送”，“通过我【wǒ】的嘴唇，向沉睡【shuì】未醒的【de】人境，/ ……让预言的号角奏鸣！哦，风啊，/ 如果冬天来【lái】了，春天还会远吗【ma】?”(759页）最后这句的原文是【shì】：“If Winter comes, can Spring be far behind？”这可能是中国知【zhī】识分子的雪【xuě】莱接受【shòu】史中最【zuì】有名的【de】句子【zǐ】。后【hòu】来，更让我有现实感的是“我的勋爵，你处罚了一【yī】个无辜的人”，那刚好是十二年【nián】前，我在台大图书【shū】馆【guǎn】二楼书库【kù】找【zhǎo】到多年前读过的那本《雪莱政治论文选【xuǎn】》（杨【yáng】熙龄译【yì】），然【rán】后和几位朋友在街边公园里喝着啤【pí】酒，等【děng】待【dài】着、讨论着大家关【guān】心的【de】事情【qíng】，直到【dào】夜色降临。

霍姆【mǔ】斯在【zài】“引言【yán】”的结尾说，雪莱的作品所产生于【yú】其中的那种骚动而激荡的【de】政【zhèng】治时期“在【zài】我们的时代依然闪耀着光【guāng】芒。……它就在那里，每一【yī】位用眼睛【jīng】看、用耳朵听、用心【xīn】去感受的人都能体味到这一点【diǎn】，有时是如【rú】此贴近，以至于雪【xuě】莱的生平似乎不是一段历史，而是【shì】一个神【shén】出【chū】鬼没的幽灵”（xii）。在这里我自然会【huì】想到在前面引述过的【de】霍姆【mǔ】斯那段话，他说雪【xuě】莱【lái】独特的精神和理【lǐ】想主义是【shì】“一团对抗阴影的熊熊火焰”，加上【shàng】这里的“一个神出鬼【guǐ】没的幽灵”，这就完整了。无论如何，那个年轻的幽【yōu】灵【líng】发出的【de】预【yù】言还是【shì】会给凛【lǐn】冬【dōng】中的人们【men】带【dài】来希望：“如果【guǒ】冬天到了【le】，春天还会【huì】远吗【ma】？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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