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朴初书王翰《凉州曲》 资料图片
葡萄美酒夜光杯，
欲饮琵琶马上催；
醉卧沙场君莫笑，
古来征战几人回？
王翰的这首诗，从表面看，并不难懂。但对它的理【lǐ】解，却不容易，人们有不同的意【yì】见。有人说它写【xiě】出【chū】军营【yíng】里【lǐ】的乐观精神；有人则从最后一句，说它【tā】表现【xiàn】出将士【shì】们悲凉的【de】心境。是喜，还是【shì】悲？人们【men】感觉的滋味很不一【yī】样。正像看达·芬奇【qí】的名画，那蒙娜丽【lì】莎神秘的微笑，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笑，人们可以【yǐ】各有不同的理解【jiě】。这【zhè】也【yě】很自然，因为审美受体对待【dài】文艺作【zuò】品，总会【huì】带【dài】着自己的生【shēng】活【huó】体验和【hé】情感【gǎn】，去观察揣摩。如【rú】果【guǒ】客观形象一眼便被看穿，那【nà】么只能是浅薄之作。
凉州，在甘【gān】肃【sù】河西地区。在【zài】唐代，这里是边患严重、交【jiāo】战频【pín】繁的地方。《凉州【zhōu】曲》是【shì】曲调，属唐代乐府【fǔ】，以琵琶演奏，声调悲壮，多用于表现边疆风光或军旅景况。唐代张祜有《王家琵琶》诗：“只愁拍尽【jìn】‘凉州破’，画【huà】出风雷是拨【bō】声。”至于王翰这首诗，直接以曲【qǔ】调为【wéi】题，写【xiě】的是将士在临【lín】战前的【de】情【qíng】怀，它应该是【shì】一【yī】首【shǒu】可以用作歌词的【de】诗。
王翰公元687年出生【shēng】于山西，那时正是唐【táng】朝国力上升时【shí】期，他也和当时山【shān】陕一【yī】带许多【duō】青年人那样，经常到边疆去，或是游历，或是参与【yǔ】军【jun1】事【shì】活动。王翰跑到过西北前线【xiàn】，当【dāng】过驾部【bù】员外郎，负责物【wù】资运【yùn】输【shū】的工作，对边疆【jiāng】的情况，对战【zhàn】士的【de】生活和思【sī】想感情【qíng】，是了解和熟识的。因此，他能写【xiě】出这首激【jī】动人心的《凉州曲》，也【yě】绝非偶然。
诗的第一句【jù】是【shì】：“葡【pú】萄美【měi】酒夜光杯。”一开【kāi】始，诗人便突【tū】出写酒和【hé】杯【bēi】。关【guān】于【yú】葡萄酒，现在常在餐【cān】桌上见到。但是，在唐代，这种产于【yú】西【xī】北地区的葡萄酒【jiǔ】，却是十分珍【zhēn】贵。颇为有趣的是，现【xiàn】存王翰的诗里，竟有一首是专门写葡萄酒的：“揉碎金【jīn】霜黑水晶【jīng】，春【chūn】波滟滟暖霞生；甘浆细挹【yì】红【hóng】泉溜，浅沫【mò】轻【qīng】浮【fú】绛【jiàng】雪明。”还说道：“客愁万斛可消遣，一斗凉【liáng】州【zhōu】换未平【píng】。”（《葡萄酒》）可见，他把出【chū】产于凉州红黑色的葡萄酒，形容为金浆玉液。至于夜光杯，据【jù】说是和田【tián】地区出【chū】产【chǎn】的白玉杯，薄如蝉翼【yì】。当注【zhù】满了酒，在月光下，可以看【kàn】到【dào】它闪【shǎn】闪【shǎn】发光。又传说，周【zhōu】穆王探访西王【wáng】母【mǔ】时，西王母便捧出夜光杯来款待他，以表示热烈欢迎。总之，无【wú】论是葡萄酒还是夜光杯【bēi】，都是产【chǎn】于【yú】西凉至为珍贵的宝贝【bèi】。诗人端出这两种具【jù】有地【dì】方特色的东西【xī】，意【yì】味着那【nà】壮士饮酒的地点，就在【zài】西域。
在这里，王翰【hàn】首【shǒu】先把酒和杯，突出地【dì】置于【yú】首【shǒu】句，就像【xiàng】影片首先来一【yī】个特写【xiě】镜【jìng】头【tóu】一样，强烈地吸引观众【zhòng】的【de】注【zhù】意。同时，也【yě】等【děng】于刻画出那对着【zhe】葡【pú】萄酒和白【bái】玉杯【bēi】的壮士，在未饮之前，已经端着杯子，认真仔细地欣赏酒和杯的神【shén】态【tài】了。这“美”字，既形【xíng】容“酒”，也形容“杯”。欣悦之情，溢于言表。看【kàn】来，这将官对【duì】着酒和杯【bēi】慢慢端详，舍不得一下子牛【niú】饮。这【zhè】一句【jù】，虽【suī】然没有直接明写将官的表情，但读者完全可以感受到他对这杯美酒的神态【tài】。如果把它用【yòng】于戏曲【qǔ】舞台表演上，那武【wǔ】生捧杯端详欣赏的眼神【shén】和动作【zuò】节奏【zòu】，会是相对缓【huǎn】慢【màn】的。
当然，虽然这将官不忍囫囵吞枣，但这杯酒，自然是非饮不可的。
“欲饮【yǐn】琵琶马【mǎ】上【shàng】催”，这句的句式，有【yǒu】点【diǎn】拗口。七言诗，一般是采取前【qián】四字一顿、后三字【zì】一【yī】顿的节奏。但王翰的写法【fǎ】是，“欲饮【yǐn】”先作一顿，“琵琶马【mǎ】上催”再作一顿。这反常的句式，却有突【tū】出【chū】“欲饮”这一动作【zuò】的作用。
有【yǒu】人说，琵【pí】琶，是指在【zài】军帐里艺人弹奏琵琶。过去【qù】，在【zài】饮【yǐn】宴时，确实是有【yǒu】歌舞艺人【rén】奏乐侍候【hòu】的。若按此【cǐ】说【shuō】，无【wú】非指饮酒时，有乐伎在旁边奏乐助兴。但我认为，这说法【fǎ】不妥。因为句【jù】中有“马上”一语，这【zhè】明明指那些弹奏琵琶的乐人，是【shì】骑在【zài】马背上的。在马背上【shàng】奏【zòu】乐，又岂能【néng】是在帐【zhàng】幕【mù】内【nèi】？其实，这些弹琵【pí】琶【pá】的【de】人【rén】，是骑着【zhe】马【mǎ】奏乐的军乐队，骑马的【de】军乐队也只能在【zài】军帐外奏乐。这句【jù】诗，是【shì】说【shuō】当将【jiāng】官举【jǔ】起玉杯，正在欣赏之际，外面【miàn】的军乐忽然响起。这乐声，不是催人【rén】喝下手中之酒，而是军队即将要开拔前线，是在催这将官赶紧出发。别以为琵【pí】琶声“嘈嘈切【qiē】切错杂弹”，奏【zòu】不出雄壮肃【sù】杀的声音。张【zhāng】祜在《王家琵琶》一诗中说：“只【zhī】愁拍尽‘凉州破’，画【huà】出风雷是拨声。”君不见，琵琶【pá】能【néng】演奏【zòu】描写战争的《十【shí】面埋伏【fú】》。如【rú】果古代的军乐队【duì】以琵琶齐【qí】奏，那是可以表现出惊心动魄的效果的【de】。
本来，在第一句，作者写那将官仔细地【dì】欣【xīn】赏着酒和杯，心情仍是平静【jìng】的。这是出征前的饯别，他以为时间【jiān】还早着哩！面对着稀有的美酒【jiǔ】玉杯，禁不住【zhù】慢慢品【pǐn】味。谁知【zhī】道，在第二【èr】句，作【zuò】者写琵琶声【shēng】一【yī】响，“催”字一下，让【ràng】整个场景的气氛尽变，人们一【yī】下子【zǐ】也【yě】紧张起来。那【nà】琵琶【pá】拨动激【jī】越急促的节奏，和【hé】上句【jù】将官仔细欣【xīn】赏杯酒的神态，一慢一快【kuài】，构成【chéng】了强烈的对【duì】比，也让读【dú】者感受到那将官心理节奏出现的强烈变【biàn】化【huà】。
在【zài】这里，我还【hái】要【yào】提请读【dú】者注【zhù】意王【wáng】翰下一句的“欲饮”两字。这两字，看似平常，却又【yòu】非【fēi】常细腻地表现出人的心理状态【tài】。
欲饮，不【bú】是未饮，也不【bú】是【shì】已【yǐ】饮，而是【shì】写那将【jiāng】官拿着白玉杯将饮而未饮【yǐn】。如果【guǒ】王翰【hàn】写将官未饮，那【nà】么，酒【jiǔ】杯仍放在【zài】桌【zhuō】面上。琵琶【pá】声一响，催人上路，他可【kě】能索性不饮，滚鞍上马，吩咐把酒【jiǔ】留着，等【děng】待战【zhàn】胜敌人【rén】后再来【lái】尽醉。就像《三国演【yǎn】义》写“关羽单刀斩华【huá】雄”一段，吕布的先锋华雄前来挑战，当关羽准备上马应敌，曹操捧【pěng】酒【jiǔ】壮【zhuàng】行时，关羽便吩咐酒先放着，等【děng】到他斩了华雄，跃马回营，“其【qí】酒【jiǔ】尚温”，才【cái】一饮而尽吗【ma】？这样写，也【yě】很能表现壮士的勇武。反过来，如果王翰【hàn】写【xiě】作“已饮【yǐn】”，那么，酒【jiǔ】杯当是已放回桌【zhuō】上。琵琶一响【xiǎng】，壮士抹嘴【zuǐ】便【biàn】走，那就【jiù】应是“琵琶一响不用催”了。
然而，王【wáng】翰这首诗的巧妙之处，正【zhèng】在捕捉壮【zhuàng】士“欲饮”一刹那【nà】间的神态【tài】。写他“欲饮”，则表明杯子仍在手上，却还未举【jǔ】到嘴【zuǐ】边。这一写法，既突【tū】出那手【shǒu】上【shàng】的杯，也突出了这壮【zhuàng】士内心的冲突。琵琶催【cuī】动，军乐响起，军【jun1】队【duì】立刻要【yào】出【chū】发了【le】，这酒，是【shì】喝【hē】还是不喝？他也知道，美酒一喝，定会醺醺欲醉；但如果【guǒ】放下酒杯，决【jué】定不【bú】喝，岂不【bú】可惜！既然已经拿起【qǐ】酒杯，又岂有不喝之理？这时，琵琶【pá】紧催，他不可能再捧着夜光杯仔【zǎi】细【xì】端详，慢慢【màn】品味葡萄美酒【jiǔ】了。王翰写他“欲【yù】饮”的神态和动作，正是【shì】着意表现【xiàn】他有过片刻的迟疑，片【piàn】刻的犹豫。这犹豫，在【zài】连贯动【dòng】作中必然出现【xiàn】短暂【zàn】的停顿【dùn】。这停【tíng】顿【dùn】，又适【shì】足【zú】表现壮士【shì】内【nèi】心有着饮还是不饮【yǐn】的【de】冲【chōng】突。当然【rán】，他最后还是下了决【jué】心，饮了再说。配合着琵琶奏【zòu】出急【jí】促的背景音乐，便让读者想象出那位壮【zhuàng】士【shì】，手执酒杯，猛然仰头一喝【hē】，然后昂首【shǒu】阔【kuò】步走出帐幕的神态【tài】，表现出豪放慷【kāng】慨【kǎi】的情怀。这细节【jiē】，如果用于戏曲舞台，也会是在琵【pí】琶【pá】声和打击乐【lè】连续敲拨【bō】时，突【tū】然停顿，让【ràng】人物拿着杯子一饮【yǐn】而尽，作一抹嘴一抖袖的亮【liàng】相，然后趁着“急急【jí】风”大声镗【táng】的【de】打击乐下场。那将是一个很帅【shuài】气的动作。
到底这壮【zhuàng】士【shì】有没有饮下【xià】这【zhè】杯葡萄美【měi】酒【jiǔ】？从第三句出【chū】现的“醉卧”两字，我们便知道，他是喝了的。按说，喝了酒【jiǔ】，接着便该写【xiě】他出发了。但是，王翰却转过笔来，让这喝过【guò】酒的将【jiāng】官，掉出半【bàn】是【shì】玩笑【xiào】，半是认真的【de】话：“醉卧【wò】沙场君【jun1】莫笑，古【gǔ】来征战几人【rén】回？”表【biǎo】面【miàn】上，他是在【zài】赞【zàn】美那葡【pú】萄美酒，说这酒是多么的好，酒力是多么的有劲【jìn】，如果喝【hē】醉了，睡在战【zhàn】场上，站不【bú】起来，回不了家，那是很【hěn】自然【rán】的【de】事，请诸君【jun1】千万不要见【jiàn】笑，嘲讽我酒力【lì】不佳了！请看，王翰写将官【guān】说【shuō】的这句【jù】话，神态多么轻松。其【qí】实，这里【lǐ】是【shì】语带【dài】双关，话里有话的。它包含着另一层意【yì】思，即：如果【guǒ】我【wǒ】战死沙场，弟兄们便当作我喝醉了酒，不【bú】胜酒力，回不了营房好了！
在战场上，战死的【de】人，永远【yuǎn】躺下，将官把这看【kàn】成是“醉卧【wò】”。他似是【shì】在开【kāi】玩笑，说得【dé】很轻松，很【hěn】谐谑【xuè】。同时，也等于说：老子走出营房，就没有回来的打算，弟【dì】兄们也不要悲【bēi】伤，就当我【wǒ】喝醉了酒，站【zhàn】不起来算了【le】！这番【fān】话【huà】，又表现得很【hěn】豁达，很豪爽。
值得注意的是【shì】，在【zài】第【dì】三句之后，紧接着的第【dì】四【sì】句，诗【shī】人用【yòng】了“古【gǔ】来【lái】”两字，并以反【fǎn】诘的句式作结，这实在【zài】耐【nài】人寻味【wèi】。他【tā】是指出，战争是要死人的，这是【shì】规律。“壮士一【yī】去兮，不【bú】复还！”一【yī】上战场【chǎng】，便不作回家之想。自古以【yǐ】来，“年年战骨埋荒【huāng】外”，试问【wèn】有几人能够生还【hái】？这具有概括性意【yì】义的结句，说得何等深沉！又何等慷慨【kǎi】！同时，他让【ràng】出征者【zhě】把生【shēng】和死看【kàn】得很平常，用谐谑的口吻向战友告别【bié】，那【nà】反诘式【shì】的结句，既显【xiǎn】得视死如归，满【mǎn】怀豪气，也透【tòu】露出一缕悲凉。南宋的严羽，在《沧浪诗话【huà】·诗法》中说：“对句好【hǎo】可得，结句好难得。”在唐【táng】诗中，王翰《凉州曲》的【de】这一结【jié】句，正是难得【dé】的好句。从【cóng】这里，我们可以回过头来，领悟王翰为什么在诗【shī】的首句，便强调“葡萄美【měi】酒”的用意。如果不先【xiān】突出地写酒【jiǔ】，“醉卧”便无从说起，而把战死视为醉卧，也【yě】无从【cóng】说起【qǐ】。由此可见【jiàn】，王翰在创【chuàng】作时，在艺术构思【sī】上是注意到【dào】前后呼应的。
“兵凶战危”，战争【zhēng】是【shì】残【cán】酷【kù】的【de】，即使是【shì】正义的战【zhàn】争，战死沙【shā】场，也是悲伤的事。当然，在唐【táng】代，也有诗人强调卫国战争中的英雄气概，但更多的边塞【sāi】诗，会写到人们对征战感受的复杂性。像陈陶的《陇西行》写【xiě】道：“誓扫匈奴不【bú】顾身，五千【qiān】貂锦【jǐn】丧胡尘；可怜无定【dìng】河边骨，犹是香闺梦里人。”他既【jì】写到战士【shì】的不惜牺牲，又【yòu】写到战争【zhēng】造成的家庭悲剧【jù】，这【zhè】反而能更【gèng】真实更全面地反【fǎn】映人们对待战争的态度。这一点【diǎn】，对战争有【yǒu】所【suǒ】认【rèn】识和思【sī】想【xiǎng】有深度的【de】作家，是【shì】会感悟到的。像【xiàng】元代，在杂剧《单刀【dāo】会》里，关汉卿写【xiě】关羽在临【lín】战【zhàn】前，唱了【le】著【zhe】名的【de】［驻马【mǎ】听］一曲：“大江东去【qù】浪千叠，引着这数十人【rén】驾着这小舟一叶……这也不是江水，二【èr】十【shí】年流不尽的英雄血【xuè】。”关汉卿写关【guān】羽英勇无比，但也突出地写他认识到战争的惨烈，“从古知兵非好战”，关羽的【de】勇武【wǔ】形象，以【yǐ】及【jí】这【zhè】一段悲天悯人【rén】的【de】喟叹【tàn】，正是【shì】卓越的戏剧【jù】家关【guān】汉卿对待战争的【de】态度。
对王翰的这【zhè】首诗，特别是最【zuì】后两句，应该如何理解？清【qīng】代的施补华说【shuō】：“作悲伤语便浅，作谐谑语便妙。”（《岘佣说诗》）这看法，等于说那出征的将官，实实【shí】在在【zài】是开【kāi】玩笑的。我【wǒ】认为，施【shī】补【bǔ】华的理解，才真【zhēn】是有浅【qiǎn】薄【báo】的开【kāi】玩笑之嫌。他没有注意【yì】到，“古来征战几【jǐ】人回【huí】”这反诘的【de】口吻【wěn】，还【hái】有感伤的【de】一面。王【wáng】翰其实看到，这【zhè】出征的壮士面【miàn】对死亡并不害怕，但思【sī】想感情是复杂的【de】，他似是在作谐【xié】谑语，同时【shí】，在诙【huī】谐的姿态中，蕴含着悲凉的一面【miàn】。他【tā】分【fèn】明知道，从来征战都要死人。对生命，谁都会珍惜。既然【rán】难【nán】免一【yī】死【sǐ】，那【nà】就不【bú】如豁达一【yī】些，把这【zhè】看作【zuò】是“醉卧沙场”算了。这【zhè】句话，哪里仅仅只是“谐谑语”而已？
对此，我们不妨进一步看看王翰的“生死观”。
王翰的性【xìng】情【qíng】比较豪放，据《旧唐书》中王【wáng】翰【hàn】本传所载，他曾被贬到汝【rǔ】州，“至郡，日聚英【yīng】豪，纵禽【qín】击鼓【gǔ】，恣为【wéi】欢赏”。可见，他不【bú】是在穷【qióng】愁潦倒时便郁【yù】郁寡【guǎ】欢的诗人。在《相和歌辞·蛾眉怨》一【yī】诗中，他【tā】先【xiān】写到宫女【nǚ】承恩得宠：“灯前含笑更罗衣，帐里承恩荐瑶枕。”谁知【zhī】后来皇帝求仙去了，这宫女十分凄【qī】楚：“一朝埋【mái】没茂【mào】陵【líng】田，贱【jiàn】妾【qiè】蛾眉不重顾。”这时候，王翰便【biàn】亮出他对生死【sǐ】的看法了。这【zhè】首诗的【de】最后四句，他【tā】说：“人【rén】生百年夜将半，对【duì】酒长歌莫长叹，情知白日不【bú】可思【sī】，一死【sǐ】一生【shēng】何足【zú】算？”另外，在《春女行》一诗中【zhōng】，他写到【dào】少女伤春，在路上捡【jiǎn】拾落花，比其容色【sè】，便借机【jī】表态，在诗的结【jié】句说：“落花【huā】一度再无春，人【rén】生作乐须及【jí】辰。君【jun1】不见楚王台上红颜子，今日【rì】皆死【sǐ】狐【hú】兔尘。”可见，他对生和死的态度，是豁达的，他认为【wéi】，死亡是人生不可避免【miǎn】的命运，不必看得很认真【zhēn】。因此，在《凉州曲》中【zhōng】，他把战死沙场【chǎng】当成是醉卧【wò】沙场，视死如【rú】归，半【bàn】开玩笑，是可以理【lǐ】解的。
不过【guò】，如果以为王翰不明白【bái】战【zhàn】争的惨酷，那就错了【le】。在【zài】《饮马【mǎ】长城窟》一诗中，写到壮士【shì】慷慨从戎，出征西北。诗的上半部分，气势如虹，写【xiě】壮士和【hé】敌人整夜【yè】战【zhàn】斗【dòu】：“此时顾恩【ēn】宁【níng】顾身，为【wéi】君一行【háng】摧万人，壮【zhuàng】士挥戈回白日，单于溅血【xuè】染【rǎn】朱轮。”胜利的喜悦，让【ràng】这壮士意气风发。但是，请勿以为【wéi】王翰只【zhī】是歌颂壮士的英勇【yǒng】，诗的后半【bàn】段，他笔锋【fēng】一转，写这壮士：“回来饮马长城窟，长【zhǎng】安【ān】道旁多白骨【gǔ】。”当【dāng】然，诗人说的【de】这些是秦代修筑长城和【hé】戍边的白骨，但【dàn】又何尝不是对历代战死沙场的遗骨感到【dào】哀伤？“黄【huáng】昏塞【sāi】北无人烟，鬼哭【kū】啾啾【jiū】声沸天【tiān】。”显然，王翰对为【wéi】国牺牲、丧生【shēng】塞外的人【rén】，感【gǎn】慨【kǎi】万千，悲【bēi】悼不【bú】已。
王翰【hàn】把生【shēng】死【sǐ】看得平常【cháng】，所【suǒ】以让征【zhēng】战者【zhě】诙谐地说“醉卧沙场君【jun1】莫笑”，但这“笑”，果真是嬉皮笑脸的吗【ma】？“古来征战【zhàn】几人回？”人都【dōu】战死了，能回来吗？这貌似豁达【dá】的语气，其实内【nèi】中有着悲怆与感伤。我认为【wéi】，只有综【zōng】合王【wáng】翰的《蛾眉怨》《春女【nǚ】行》以【yǐ】及《饮马长城窟》等诗，体察【chá】其中对生死的态度，才能明白他在《凉州曲》中写那【nà】将官在饮酒壮行时，面对死亡，表【biǎo】达【dá】出的非常【cháng】复【fù】杂的思想感情。
写到这里，我们可以回过头来，看看王翰为什【shí】么在《凉【liáng】州曲》的首句，便【biàn】说【shuō】“葡萄美酒夜光杯”了。这“特写镜头”，仅仅【jǐn】是赞【zàn】赏【shǎng】酒和【hé】杯吗？其中【zhōng】，对【duì】物质的赞美，其实也【yě】包括那【nà】将官对生活的赞【zàn】美，对生命的【de】赞美。活着，该多【duō】么美好【hǎo】！可以饮【yǐn】美【měi】酒【jiǔ】，赏名杯。在【zài】这里，突出【chū】名杯美酒，也包含着【zhe】诗人对待人生【shēng】的态度。《旧唐书》不是【shì】说过，王翰被贬【biǎn】官后，日【rì】聚英【yīng】豪，恣意欢乐吗？这不【bú】计成败利钝，及时【shí】行乐，不也是珍【zhēn】惜生活【huó】和生命的表【biǎo】现吗？李白说：“五花【huā】马，千【qiān】金【jīn】裘，呼儿将出换美酒，与【yǔ】尔【ěr】同销万古愁。”古人借酒浇愁，情感【gǎn】是复杂的，如果【guǒ】不对生活有所期望和爱惜，那又有什么“愁”可“浇”？所以，在饮酒【jiǔ】的时候，并非仅仅是追【zhuī】求味【wèi】觉上的享受。王翰把“葡萄美酒夜光杯”置于首句，并不是为【wéi】它们做宣传。要知道，那位将官对它尽情欣赏，也正是对生活和生命富【fù】有【yǒu】乐趣的表现【xiàn】。只可【kě】惜军乐一催，他再不【bú】可能【néng】仔细【xì】品【pǐn】味罢了。在【zài】这里，王翰在【zài】直白的表【biǎo】叙中包含【hán】深意，正是我们需要领会【huì】其写作技巧的高明之【zhī】处【chù】。
沈德潜在《唐诗别【bié】裁》中【zhōng】认为，这首【shǒu】诗“故作【zuò】豪放之词，而悲感已【yǐ】极”。说它“悲感已极”，也未免过【guò】头。正确的理【lǐ】解是，这【zhè】首【shǒu】诗，是在【zài】谐谑中夹杂着悲情。换言之，悲伤与谐【xié】谑【xuè】兼而有【yǒu】之。为【wéi】了抵【dǐ】御侵扰，这将【jiāng】官一方面很【hěn】豁达，很豪迈；另【lìng】一【yī】方面，明知【zhī】会【huì】战死沙场，一去不返，又不能毫无伤【shāng】感。而王翰这首诗的艺术特色，就在于【yú】把【bǎ】悲【bēi】壮【zhuàng】寓于【yú】谐谑之中。正由于它能以简练的细节【jiē】描写【xiě】，表现如【rú】此复杂的心理状态，所以，王【wáng】士祯在《唐人万首绝【jué】句选评》中，认为它【tā】是“气格【gé】俱佳，盛唐【táng】绝作”。这评价是恰切的。
（作者：黄天骥，系中山大学教授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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